沧冷。

03. Gimpsophylla Paniculata. 满天星。但不可缺

凌晨一点，张佳乐准备下机的时候浅花迷人已经升到了24级，前期升级总是很快的，更何况还有满级号带着刷经验。暗香疏影陪他下完了剩下的两次副本后并没有离开，两个人组着队在练级区屠杀哥布林。

张佳乐轻按着有些酸涩的眼睛靠在柔软的沙发椅上，不由得低笑出声。

时隔一月再次走入荣耀，这一晚上他却只是跟在一个普通玩家身后，东溜西窜地狂啃着经验值，顺便听着眼前的这个狂剑士科普似的跟他讲述百花战队的历史，讲述百花缭乱的精彩故事。

张佳乐能够感觉得到，暗香疏影这个人很喜欢荣耀，因为他说着话的语气似乎就要将周身的整片雪景森林融化。

不过，张佳乐想，若是哪天暗香疏影知道了那个让他自豪不已的前队长，此刻正在他身后用自动手枪引怪，而且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，从头到尾就只干了引怪这么一件事的话，他会作何感想。

对偶像的崇拜大概是会完全崩塌的吧？

张佳乐扶额。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任何人的打算，也不知道自己还会玩荣耀多久。

人的一生有很多喜欢做的事，却不是每一件都能够做一辈子。

张佳乐苦笑着想，若是暗香疏影知道了浅花迷人是他，恐怕也会问出“为什么要退役”或是“为什么要丢下百花”这样的问题吧。

思及此，心底又是一阵没由来的烦躁，张佳乐喝掉矿泉水瓶里的最后一口水，起身从昏昏欲睡的网吧离开。

网吧夜场的时候总是安静的令人难以想象，座位上倒着睡的七荤八素的年轻人，身边是带着耳机麻木而困倦的看着肥皂剧的女生，还有端着泡面可乐从走道穿过的网管。

空调的嗡鸣与键盘鼠标轻快的敲击声如一支扣人心弦的交响乐，张佳乐甚至能够脑补出那个操作者此时使出的荣耀技能。

这样的气氛市侩又鲜活，平凡里透出的尽是轻松惬意的味道，让人在偶尔捕捉到的那一瞬间心动不已。

张佳乐掏出手机，翻着移x公司发来的客户短信，然后一条条选中删除，直到最近消息显示的位置被一个陌生的号码的占据，时间显示是三十七天前。

“准备去哪，不然来H市跟哥混混？”

这语气一看就是叶秋。他还是拒绝着一切现代科技，不知道这次又是借了谁的手机。

张佳乐依旧没有回复，他一直觉得如果职业圈里除了孙哲平之外还有一个人懂他，那这个人一定是叶秋。

但不一样，他和叶秋不一样。

他所渴望的东西，那个人早已得到，所以有些话即使知道叶秋全都明白，张佳乐还是做不到亲口对他说出来。

这实在太难堪了。

“哎你看那人，进个网吧还戴墨镜，会不会是霸图战队里的人啊？”

当张佳乐埋着头飞快地扫着手机屏幕从前台匆匆掠过时，电梯口沉默的前台里陡然发出人声。

“别闹，你见过战队里有人染着一头红毛吗？就算是职业选手那也得是张佳乐啊！”

“开什么玩笑！这里离K市隔了几万里吧，就算张佳乐大神退役了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Q市。”

“所以说你想太多了啊。”

短暂的对话结束的时候，张佳乐已经到达了十六层，他轻声拧开了公寓的门锁，果然张佳悦早已经睡下，屋里只留了客厅沙发边上的台灯，拧的很暗，透着软绵绵的光。

人影在卧室与洗漱间来回穿梭，等张佳乐洗漱完毕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，他又看到了张佳悦留下的便签。

她似乎对这种原始的留言方式十分热衷。

“明天出门注意安全，晚上常规赛第一轮霸图主场对雷霆，想来的话给我消息。”

真是连个留言条也写得这么目的鲜明啊……张佳乐迅速地扫完内容摇了摇头，打着哈欠关灯睡觉。

第二天的午饭他叫了外卖。

张佳乐坐在客厅里刷着电视节目慢悠悠地吃完，又收拾了家里堆了小半周的垃圾，出门时抬头瞧了一眼挂钟，指针显示下午两点。

他按照张佳悦写好的路线乘公交再换乘地铁到步行街，周末热闹的街市着实让人有些兴奋。

因为联盟的比赛大都在周末的缘故，除了夏休期职业选手们很少有时间周末出门，而近两年的夏休期，张佳乐的刻苦有目共睹，只可惜在这个圈子里，努力实在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。

张佳乐当然没多纠结什么，他的视线扫过纷纷扰扰的人群，抬手稍稍压低棒球帽的帽檐，侧身推开发廊大门。

一阵冷气骤然扑面，与室外燥热的温度会合，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

自从昨天在沙发上窝着睡了一下午之后，张佳乐就隐约有了些感冒的兆头，他想着等晚上回去之后得喝点药了。

张佳乐嘀咕着揉了揉发痒的鼻尖，简单地和前台接待打了个招呼，而后径直走到大厅最里面的位置坐下，开始打量四周的人群。

周末对于这些服务行业的商人来说无疑是做生意的最佳时间，明亮宽敞的大厅在这种时候总也显得有些局促。

张佳乐唯一的邻座是个正在烫头的中年女人，此刻正抱着本时尚杂志兴致勃勃的翻着，看起来很潮，但也至少大了自己二十岁，绝对不会是荣耀人群。附近的店员们也各自忙碌着，并没有人刻意关注他。

除了那个正在向他步步走来的理发师。

张佳乐缩回椅子上坐好，一只手扶在眼镜架上，直等那位理发师走到自己身边。

“你好，我想把头发染成黑色，再剪短一些，另外……小哥我能不摘墨镜儿吗？”张佳乐神叨叨地笑着，说完摘下了棒球帽，抬头看了一眼对方。

那人修着细碎的短发，发梢扫在眉心，整个人都让人觉得十分可亲，与一般发廊理发师的张扬形象完全不同。只是他看向张佳乐的时候，表情有些僵硬。

“先生，要染色的话，我先找个店员帮您洗头。”

看得出理发师正在努力保持平和有礼的语气回答自己。张佳乐暗暗叹气，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蠢。

于是心一横，颊边已经习惯性的勾起往日里那些绚烂飞扬的神色，伸手将一副墨镜摘了下来。

“那好吧，小哥你打荣耀吗？”他看着那名理发师，意料之内地观察到了一个人从茫然到错愕再到惊讶的表情变化。

哲学家是怎么说的来着？人类拥有着世间最复杂的情感？

“张唔……”

没等那理发师把第二个字吐出来，张佳乐已经果断地一胳膊肘夹过理发师的脖子，将他拽到一边。

“拜托你不要这么激动！”张佳乐压着声音，直拖着怀里快要喘不上气的人绕到化妆镜背后的死角里才松手。

“张佳乐！”

那小哥儿大口喘着气，还没顾得上咳嗽就把刚刚没说完的话吐了出来，这才感觉舒畅了些。

张佳乐连忙环视四周。好在店面里音乐效果强烈，又混杂着嗡鸣的吹风机声，理发师的声音也不算高，所以并没有人注意这个洗发间的角落。

他舒了口气：“大哥！我是来消费的，顾客就是上帝你懂不懂！咱们不能给上帝惹麻烦！sure？”

“……”理发师一脸茫然，半晌才酝酿出说辞，开口笑道：“大神来理发啊？！能先给签个名不？”

“这没问题！”

张佳乐答应地干脆，伸手接过理发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纸笔，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
本子被递回去的时候张佳乐又对上了理发师的目光。

那是一对极为普通，却毫无保留地表现着热切的眼睛，坚定地好像张佳乐每一次在百花的主场馆里所看到的那些守望，还有支持。

但张佳乐知道，这里既不是百花，眼前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是百花战队的粉。

“染黑是吗？大神你跟我来。”

理发师并不知晓张佳乐此时片刻的失落。他笑盈盈地收起陡然升值的笔记本，邀引着张佳乐往大厅一侧的房间去。

张佳乐总觉得心里没底，他狐疑地跟在理发师身后，思量自家老姐总还不至于给他介绍个黑店，于是按下心中的疑问绕过人群跟上理发师的脚步。

总算事实也还是很靠谱的，他们的目的地是楼递间拐角处的一间化妆间，室内干净又宽敞，装修的十分简洁，壁纸是常见的樱色，在壁灯打出的绚丽光纹中散发着柔和舒缓的情调，深色沙发前的矮机上放着几本电竞杂志，一旁电脑桌上安置着两台电脑。

“这是给霸图的职业选手们专门辟的房间，大神你知道的，外面人多不方便。”理发师说着打开了空调，张佳乐这才发现这间房间并没有窗，想来并不是在理发店原本的装修计划里。

但他也没有问，只是笑着带上房门说道：“是吗，老韩之前那个发型做的很棒，原来是你的手艺？还有这间屋子的装潢，也很用心。”

既然对方都开了雅间招呼他，张佳乐也不好再不客气，尽管拣着好听的话说。当然，他也确实觉得韩文清的那个发型挺好的，至少完全衬得起他四周弥漫着的低气压。

“嘿嘿，韩队对发型无所谓，倒是每次张副队都很认真的样子，说是只要收拾的利落些就行，但既然没什么具体要求我也就自己定了。”

理发师局促地摸了摸鼻子，一把拉开妆镜前的转椅，语气有些得意。张佳乐道了声谢。坐下之后留心瞧了一眼男人胸前的工作牌。

郑志豪。挺普通的名字。

“这间专座算是霸图俱乐部支持的吗？”趁着男人给自己披上防水围单的空挡，张佳乐调笑着说着闲话。

“哪能啊，俱乐部不管这个，不过我和另外两个合资人都是荣耀迷，有次遇上张副队过来聊了几句，后来他又来过几次，引起不小的骚动，我们就琢磨着单独装了个化妆间。”

大约是张佳乐的形象总是和这些学艺术的人更亲近些，虽然张佳乐本人毫无艺术细胞，但理发师却很自来熟地放松了语气。

“张新杰那个脾气！”张佳乐眯起眼睛，“他如果觉得你这儿合意，八成不会再换新地方。”

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，算是认同。

如此先聊着，直到头发干洗干净烘干，张佳乐与理发师的闲话也没有停止。正规发廊的理发师往往善于与顾客交流，对话打发了大部分等待的焦急时光。

张佳乐注意到这个人并没有问自认任何关于职业圈的八卦，又或者这些日子媒体炒得很凶的话题。

他当然不相信这人不好奇，只是作为商人这个男人非常上道，也难怪就连张新杰也会做了这儿的常客。

张佳乐不由得赞叹。左不过有些无聊，他倒是无妨陪着身边正对着他的头发忙碌的男人多说几句。

“大神是来Q市看比赛的吗？”

终于，理发师按耐不住，开始试探张佳乐。

“当然不是，我已经退役了啊！现在打算先好好旅游放松放松。”张佳乐笑答着，抬眸从镜子里瞥了郑志豪一眼。

年轻的理发师表情有些认真，正在专注地修剪自己的头发。

张佳乐于是收回视线，无聊地扫过围布上落下的绯色发茬。

“听人说Q市的海景还不错，虽然南方沿海城市更适合逛沙滩，但这段时间G市那边实在是太热了。”

“这样啊，那真是可惜！我本来还估摸着大神你做完发型，刚好就差不多快开场，还想要死皮赖脸地邀请你搭我们的顺风车一块儿过去！”

郑志豪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张佳乐方才的目光，只是趁着换剪刀的空挡抬起头冲着镜子笑了笑。

“你们？”

张佳乐随口接话，围布内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相互按压着指节，毫无意识地习惯性做手操。

“恩，店里还有几个员工也玩荣耀，之前就一起定了位置。”

“这样啊！不过我并不打算去，还是谢谢你的邀请！”张佳乐微微侧过头笑着，以便视线能够落在郑志豪的脸上。

“这哪儿的话！有事大神尽管招呼！”郑志豪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似的摆了摆握着剪刀的手，双眼依旧从镜子里望向张佳乐。

他也没再追问，这倒是让张佳乐稍稍有些吃惊。

也许这人没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，因为觉得自己会伤心？

张佳乐暗自揣度着，寒暄几句后闭上双眼。他倚在软椅靠背上，沉默地感受着时不时落在脸上的发茬，那些羽毛似的触觉仿佛在撩动着什么，好像心里某处一些不安分的情绪。

如果去看比赛……其实这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，他既然已经从过去那种低迷里走出来，就算今天是百花和霸图的比赛，张佳乐也不会伤神，他之所以不想去，只是不想后悔自己退役的决定。

因为张佳乐已经意识到，他想象中的那个没有荣耀的退役生活其实并不存在。

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个以各种方式染上荣耀色彩的世界，更是因为荣耀早已经融入他的生活，成为牵动着心绪的一部分，会让他忍不住关注，忍不住想去释放汹涌的热情。

午后的时光就这样在半睡半醒的混沌里匆匆卷起飘渺的流云，而后淡去，消弭，连带着已不可回头的每一秒。

新月爬上了辽远的天空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还没有完全散去，而夜幕即将到来。

张佳乐沿着步行街漫无目的的游荡，新做的头发还残留着甜腻的发剂香，暖哄哄的扫在鬓边耳畔，而郑志豪在送他离开之前的最后那句话来回的在张佳乐的脑子里响，最后变成一片嗡鸣。

张佳乐看得出那时候郑志豪有些不自然的表情，他大概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逾矩，更谈不上有什么分量，因而说的局促而小心。

“那个……大神啊！请你千万不要放弃荣耀！”

街角的喷泉公园里跳跃着富有节奏的水花，高处商业大厦外墙的大屏幕上一片光影交错。

荣耀第八赛季常规赛第一轮比赛在十几分钟之前打响，夜幕之下的Q市屏息沉浸在电子竞技的热忱之中。

年轻的人群驻足公园，远远地围坐在音乐喷泉四周的草地上，仰头注视着那个象征着整座城市文化的队伍——霸图。

一如既往。

这赛季的韩文清还是那副模样，自信，坦荡，毫不造作，从不取悦人心。而张新杰坐在他旁边，绷着依旧严肃的神情，目光谨慎而自制。他抬手扶了扶在鼻梁上有些下滑的眼镜，聚光灯的光影就从镜片上快速地闪过，却不如他运筹帷幄的万分之一夺目。

张佳乐从来不知道，原来坚决地相信着未知前路的目光，竟是如此耀眼。

“乐乐，你的眼睛很亮啊！”他记得孙哲平曾这样说。

耳畔响起淡薄的低音，张佳乐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回头，迎接他的却只有一张张陌生的、仰面注视着荧幕的面孔，带着张佳乐熟悉的期待，祝福和敬仰。

是幻觉吗？他笑笑，随即不再驻足，撩了撩前额还不太习惯的碎发从停滞的人群中穿出。

他走的不快不慢，像是极为享受的闲暇时候的踱步似的。而在他身后的那一大片天空上，星辰悄然取代了昏暗的天光，粲然凝视着整个世界。

 

TBC.

我凑！一章比一章长了！

剧情发展真是慢的连我自己都怕，不知道要写到何年何月。

满天星的花语是甘做配角，但不可缺的真诚。

献给借用了名字的友人。

一起等待乐乐复出的那一天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