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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全职/张佳乐中心]《猎寻》全文

*去年年底写给《百兵谱》的G文。九儿的这个系列真的是心头好。

*本来想囤到明年乐乐生贺混更的,但是今天拿到样刊之后翻了一遍觉得已然是黑历史了,明年我可能就会没有勇气再面对它ORZ

*妹的!设定时的时候试敏感词,不知道怎么就发了!!!算了,发了就发了吧……

 

《猎寻》

猎寻,银刀也。刃出兴祸事,斩伐妨主人。

——《百兵谱》

 

零、

张佳乐走的时候点了一把火。

熊熊的火焰把百花谷里里外外都烧了个干净。

这个养育了他的地方,曾经长久地隐匿于云罗西南重叠的山脉,埋葬着江湖上鲜为人知的秘辛。

然而那一天,纵使是数十里开外的城寨,人们在睡梦中依然纷纷被这冲天的火光惊醒。

那是烧透了整个黑夜的火。

深红的天空粘连着山脉的轮廓,好像原本沉睡着的猛兽忽然被一柄凶刃狠狠贯穿,皮肉狰狞鲜血淋漓。

老人们跪伏于地。他们解下腰间的弯刀,双手持握,奉于顶上。

夜风呼号,百鸟惊啼,有人说,这是厉鬼出世的前兆。

张佳乐独自伫立山巅,凝望着汹涌的林风挟带越来越旺的火势,势无回转地吞没整座山峪。

一夕之间,无论是属于过往的年华,还是今日骤起的祸乱,这一场火势必将其连同宿命,一并焚灭。

他想,如果这场火可以有声音,大概也会像一场哭泣。

 

壹、

九月,初秋时节,云越蓝雨阁。

喻文州倚在石栏上懒懒地抬起眼皮:“酷热难捱,天气不爽,你不在山庄里好生将养,无事来我这云越,可是馋那枕云酥了?”

凉亭外日头正毒,蝉声聒噪,黄少天一早便领着卢瀚文去了城郊的流花湖耍水,不成想肖时钦策马忽至,正赶上喻阁主打起一壶方才烫热的青梅酒。

时节里最后一茬青梅,再晚些受了雨水便全将落了地,再想尝见,便要等上小半年。喻文州遣人打了冰凉的井水浸酒,木桶里浮起三两朵鲜红的山茶。酒香甘醇,饶是肖时钦素不恋酒,此刻也有些按耐不住,只待那酒凉透了,入口便是清爽悠长。

“瞧这话讲的,便不能挂念你与少天么?”肖时钦单臂支在石桌上,拈起块白皮糕点喂进嘴里。

喻文州含笑,手中握着卷书,指尖一捻翻过页去,好不惬意。肖时钦讨个没趣儿,兀自吃罢点心,袖底折扇翻扬,带起一道徐风。

“好吧,瞒不过你。”他笑,“前些时候晒书,教我在一卷曲谱中偶然得见一纸残页,仔细查看之后,发现竟是来自百兵谱。”

“哦?”喻文州眉梢微动,“既是百兵谱残页,岂有你不知之理?”

“便是如此才令人费解!”肖时钦猛一合扇,乌亮扇骨敲于掌心。

“那半页纸上工工整整写道:‘后随百花葬于西南’。可我遍寻藏书楼,再找不到只言片语。左右没主意,便打算亲自往云罗走上一遭!寻一寻那数十年不出世的百花谷,或有所得。这不正好!路过云越,岂有不来叨扰的道理!”

肖时钦如此调笑,岂料,喻文州闻言,却是倏然合上了那卷闲书。

“恐怕,你这一趟要白走。前日夜里,云罗西南起了场山火,烧了整一日夜,约莫便是那百花谷。”

 

贰、

一路向北,张佳乐策马,一人一刀纵贯云罗,七日抵达中原边境。此地不似百花谷四季如春,晨间霜重,草野皆白。极目远眺,义斩城楼背负朝日,城门之上旌旗招展。一青、一赭、一赤,三旗相间依次排开,煞是好看。

然,张佳乐眉头深锁,半点也无多年前将入中原之喜。春秋数过十三年,义斩还是那个义斩,只张佳乐一人眼中,无论是世道还是人间,红尘滚滚,俱是地覆天翻。

他牵着马,单手提刀,于喧哗街市匆匆行过。行人频频侧顾,议论纷纷,只因那刀客手中,雪亮银刀未有包鞘,刀锋灿然煌煌如电,是以近身之处,无人敢前。

这城是云罗边城,北出三十里便是中原。商队羁旅,娼妓优伶,侠客高士,流氓恶霸……三教九流无所不包,鱼龙混杂实所难辨。平日里若有谁倏然拔剑,血溅三尺也非稀奇。

但今日行了例外。

风沙飞扬,热闹长街转瞬便成战场。夹道瓦顶上,十数名剑客利刃出鞘,寒光映日,杀意森然。

张佳乐仿若不觉,仍旧一手牵马一手提刀,向西疾行。未几,只见一条青黑鳞蛇自他腰际缓缓曳出。那蛇拇指粗细,蛇信猩红,恰如刀客一身红衣。

众人面面厮觑,一时间不敢妄动。

正当时,张佳乐忽而驻足,鳞蛇盘绕于臂,猝然张口,昂首便向他腕间咬下!掀起一道浓郁花风!

怒香袭人,仿若百花盛放,刹那间缭乱张扬!

只听屋檐高处,为首剑客一声大喝,惊骂道:“不好!有毒!”

张佳乐凛然抬头。

在他手中,一柄弯刀乌黑凄骨,鲜血淌过,便如沸水般腾起白雾,刀身邪气肆意,哪有方才半分锋亮!

“百花师训,银刀战君子,鸩毒斩小人。诸君既为猎寻而来,想是猎寻刀下,值得一死吧!”张佳乐蔑然笑道。

 

叁、

城西一座吊脚楼,临着洛川上游滚滚江涛,张佳乐叫了坛酒,坐在临江的位子上一个人闷灌。

银刀拍在案边,鳞蛇隐去,似乎只有他腕间的血痂,还在诉说不久之前的那场战斗,印证了早已传遍整座边城的流言。

“刀客是红衣的刀客,刀却是把吸血的凶刀。”

“十多号人,青天白日里眼看就化了飞灰,那风一吹,面儿上的花香都散了,整条街跟透血了似的!怨气重的很,就连街口屠户也拾掇了摊子。”

“这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“哪有好人这样杀人。”

张佳乐听在耳中,目下一遭环顾,便得满堂酒客噤口。

不多时,店门外踏进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,掌柜的如逢大赦,赶忙上前招呼,嘴上殷殷儿地叫了声“将军”。张佳乐眯起眼看,只等那人走近了坐在手边,他才嘿嘿两声笑,眉头稍展,拎了碗盏搁在桌前。

边城驻军,将士们平日禁酒,只除过城西楼记的茶花酒。春日里配着青梅酿造,甜而不腻,爽而不薄,醇而不烈。破血去热,可入药亦可入膳,利肝润肺,日久自成招牌。名字也不考究,便与城郊野地里用来酿酒的山茶同名,就叫“烈香”。

多年前,张佳乐随师父一道出谷游历,便在此处饮过一坛红烈香。正所谓不打不相识,初夏的第一坛烈香酒,少年郎一掷千金,非要分个高下。

看热闹的在边上起哄,说孙哲平的名头,在边城是叫得响的,张佳乐腰间既然也佩着银刀,不如就以武会友,只当博个彩头。

遂有二人相视一笑!孙哲平手持重戟,张佳乐提过腰刀,甫一碰撞,便尽皆亮了目光!这一战愈渐酣畅,刀戟铿锵,作的是金玉之声、凤鸣之响!

百招过后,戟刃擦过刀锋直扫面门!张佳乐旋即收刀入鞘,只教那刃锋凌厉,掠下他鬓边一绺发梢。

“多谢赐教!”

话音方落,重戟倏然挑起桌面那坛尚未启封的烈香酒,半空中轻轻一敲,陶坛崩裂,馥郁酒香乘风扑面!张佳乐会意,两手各自捞过一只酒器,就着空中遍洒的琼浆打满两碗好酒。

孙哲平接过,碗沿相碰,就此一诺!

“君子之交,生死之交。”

流年急景,江湖转眼换过春秋。孙哲平背上重戟依旧是十三年前那柄赤红的葬花,张佳乐手边弯刀却变了模样。

三尺银锋虽说色泽敞亮,落在行家眼中却自可窥其门道。刀乃好刀,只当中七分凶煞,三分阴恻,便不知饮过多少生魂精血。

“凶刃‘猎寻’,如今算是我的佩刀。”

无需孙哲平开口,张佳乐兀自拍拍刀身,喉间滚动咽下一口烈香。

“从前在百花,师门中最会酿酒的当数苏师姐。后来她出谷去,我试着埋过几坛,味道却都辛辣的很。十三年前我信誓旦旦说,有朝一日要请你尝尝我们百花谷的‘五味子’,非要吓得你屁滚尿流不可!如今看来,怕是只能食言了。”张佳乐仰头嗟叹。

孙哲平稍瞥,端起桌上酒碗,语意似是不屑:“风声已听过许多,中原那侧陆续还有消息传来,此番你惹上何人?竟被算作红衣余孽一路。说什么此刀为凭,便是要祸乱武林。”

“荒唐!”张佳乐凌然大笑。

“一柄银刀不过,如何起祸?又如何兴乱?倘使我果真有此盘算,也该是我张佳乐此人,非要他中原武林偿我百花谷百余性命!”

 

肆、

“便当如何?”

自云越北行,绕云罗国边境数百里,便达义斩。黄少天与肖时钦一路上快马加鞭,仍旧晚了三日。只听城西酒楼那掌柜的说,张佳乐,同道还有云罗国赫赫有名的昭威大将军孙哲平,三日前便启程去了中原。

黄少天哪肯罢休,扔了锭金子撬开掌柜的那张铁嘴,这才知晓那二人竟是往苏棠方向去了。连带着还有张佳乐于义斩长街一战,也有别于百姓讹传,晓了个仔细。

肖时钦当下修书两封,一道送往云越蓝雨阁,一道送往钟明山雷霆山庄。之后也不耽搁,一人一骑即刻去往苏棠。

又七日,信鸽还转,黄少天与肖时钦勒马于山林道。

云越毗邻云罗国,此刻蓝雨阁先于雷霆山庄传信来,黄少天笑得得意,手臂稍抬放飞信鸽,冰雨剑鞘死死抵住探头张望的好友,直等到自己扫完信笺,才肯将其转交给肖时钦。

“秋尚未深,江湖这便起了风波。云罗边境不过出来个人,手里拎着个邪门儿的兵刃,怎的便就与那红衣余孽一个路数了?还有你家长辈的批语,劳什子‘刃出兴祸事,斩伐妨主人’,我从前只以为雷霆祖辈都是正经人,直到认识了你,才知道原来个个都是狡猾的!尽会胡扯!”

说罢,黄少天两眼一翻,见肖时钦凝神无话,便喋喋不休继续念叨。

“百兵谱也曾断言灭神乃凶器,可如今怎样?江湖上风言风语,从来就没安宁过!文州常说人言可畏,三人成虎杀人不废吹灰,可我偏就不认这个道理!若我黄少天想要取谁性命,必以冰雨剑战之!”

“你先别急着上火。”眼看黄少天越说越激动,肖时钦连忙提气,轻轻碾碎了指间薄纸,笑着劝慰。

可闪影不过刚刚敲上黄少天肩头,便被剑客敏捷地侧身避开。

冰雨剑出鞘两分,黄少天扬眉:“你想怎样!不过说你家长辈两句闲话,难道还要在这当口打架不成!”

“原来你也知道,念人家长辈是会招来暗器毒物的?”肖时钦忍俊不禁,连连摇头。

“不与你闹!文州在信中说的在理,既然猎寻长埋于百花,数十载安然无事,怎就忽然掀起满城风雨?江湖上又为何有人,比我雷霆山庄更清楚百兵谱之事?

“还有那另外那半纸残页,想来写的便是这猎寻批语了。此次事发蹊跷,苏棠飞云门搅和甚深,当中恐怕另有隐情。我思量着,不如传书叶神,劳他打探一二?”

“这弯弯绕绕的,你们定了便是。”黄少天撇嘴,一副不耐烦的样子。他松开缰绳,右手铮然拔出长剑。

银光乍起!冰蓝剑锋映出青年眉目。只见黄少天略略扬眉,眼中灼亮似有冷焰。

“我只管追上那二人,与葬花猎寻痛快一战!平心而论,行走江湖之人,能得一知交,生死同命祸福与共,这人就不当是什么歹人!倒是那飞云门,门主燕疏仇一向眼高于顶,保不齐私底下图谋些什么。”

肖时钦闻言,会心一笑,摇扇道:“黄少此话,便是半点儿也不信那传言?”

“难道你信?”黄少天斜睨着肖时钦,眉峰轻挑。对方亦是断然,闪影扇面于日光之下粼粼如波。

“自是不信。世间之人,千百年间猎寻何物?左不过财色权武。祖父一向惜字如金,既为猎寻批了‘刃出兴祸,斩伐妨主’,却还要添上‘后随百花葬于西南’一句,便知这惊世之刀也该遇上了一位将红尘万丈弃如敝履的主人。他的传人,吾愿一见。”

 

伍、

十一月,迎着深秋寒夜一场骤雨,张佳乐与孙哲平乘船抵达苏棠。此地江流婉转,河道宽阔。轻舟画舫,俱是舞乐升平,桨声灯影,一派祥和之景。

只二人周身肃杀之气,自入中原以来,数月间随着秋意渐深愈加沉重。

离开南疆时,张佳乐本就带着刀伤,这一路又是马不停蹄。明枪暗箭,颠沛流离,尽管他硬撑着一声不吭,可这伤势拖延至今,却再由不得任性。眼下伤口崩裂,肩胛之处血肉模糊,触之惊心。

孙哲平提着酒坛猛灌两口烈酒,余下尽数浇上张佳乐后背,只等那人抽完了一口长气,这才动手解他背上那些与血痂黏连一处的绷带。

“明日便上飞云山!”张佳乐紧咬牙关,额上细密一层薄汗。对方未及吱声,只听船舱外一声异响,跟着便是船身颠簸,摇晃剧烈,几欲翻沉!

屋内二人俱是一惊。

张佳乐提刀便起,不料眼前一黑,猎寻自他手中跌落,发出咣当响声。孙哲平连忙去扶,身后剑风扫过,他反手横枪,只见那电光火石之中,重戟如山,动若雷震!来人手中长剑登时寸断。

“好霸道的枪法!可惜蛮夷之卒,不成气候。”那人黑巾蒙面,不由赞叹。饶是他手中兵器已被毁作废铁,此时此刻,他仍是负手而立,气度泰然。

孙哲平冷哼,未着一语。

张佳乐心下一阵不好,他长眉紧蹙,稳住身形,果然看见好友挡在身前,左手持枪,鲜血淋漓。

“大孙!”张佳乐大怒,拾起猎寻便要发作!

当时是,舱外又一人影闪过,竟使那蒙面人如遭雷击,闪身便走!去时不惜接下葬花重击,吐出一口腥血!

舱门处,一男子堂而皇之闪进屋来,好不讲究地搔搔脑袋,动作随性之至,脚下却未惊起一尘一埃。

“叶秋?”孙哲平扬眉便问,语气似是不信。

然而,就算这人一身粗布灰衣,全然不似印象中英姿勃发的嘉世掌门,可独独一双眼睛,深如幽海,亮若点星,绝世无二。

好几年前,边城一场风波,云罗与中原险些便起干戈。彼时孙哲平为将,点兵七万于阵前,将破鞍关。

岂料,那日清晨,战鼓擂动,鞍关城城门大开,却只叶秋一人背负却邪而出。

这一战未分胜负,重戟战矛俱是战场杀伐之兵,却不知何故得平一场烽火。旁人不晓得个中关窍,只道是不久之后,两朝议和,边关安定。

这些传言,饶是张佳乐久居深山,来到中原这数日,也总算有些耳闻,自然不难想象叶秋此人秉性。

只不过,方才态势紧张,张佳乐不敢大意,便在叶秋进门时悄悄召出鳞蛇。此时此刻,看到对方手中拿捏着他的蛇,心中怒气大盛,神情尤恨。

叶修对此却不在意,面上没心肝似的笑道:“不好意思,百花谷寸心之毒,我还不想尝试。张前辈稍安,这蛇还你便是。”

半柱香后,张佳乐仍是赤膊坐在桌旁,肩上绷带悉数换过,甚至就连孙哲平左手裂伤也得叶修包扎赠药,直教他不悦之外,平添一股憋屈。

师出百花,而百花祖上又自中原,张佳乐只消草草分辨,便知那一包伤药,竟有半数出自雪翎宫。

这份诚意实在厚重,由不得张佳乐不记恩深,但令他在意之事,其实另有一桩——就在那些价值连城的瓶罐之中,一只毫不起眼的犀毗六角盒静静躺在角落。

这一切,叶修显然心知肚明,甚至可谓早有预谋,但偏偏就是不着一语,非要张佳乐先开口。这一问,便算得“摒弃前嫌”,从萍水相逢建了一份交情。

“劳驾,阁下既识得孙将军,敢问苏芷柔苏师姐,可否也为阁下旧识?”张佳乐敬语谦辞一个不落,分明不把叶修此前那一声“张前辈”放在心上。

百花谷近百年不问江湖事,论辈分,张佳乐自是高于侪辈,但以他个人脾性,一贯不屑如此。

只听叶修欣然笑答:“不才,几年前行走江湖,承蒙苏前辈照顾,如今与她爱女同僚,在苏棠兴欣客栈做个杂役。”

此话一出,不仅张佳乐,就连孙哲平的表情也极微妙。所幸叶修无意纠结,当即略道:“此事暂且不提。今夜叶某冒昧打搅,实为百花谷与飞云门诸事而来。”

 

陆、

一旬之前,叶修自苏棠回信肖时钦,只道飞云门一切如常,并无异动,但猎寻之事的确值得思量。

可叹江湖云诡,秘闻不知凡几,但人所不知,鬼则未必。黄少天与肖时钦应叶修提议,西出离关而往漠北,行走虚空。

这一去,真相皆白。

几年前北燕一战,苏棠嘉世没落,虽则不至后继无人,但时至今日仍旧不显。如此境况之下,苏棠西郊飞云山上,“燕翅刀”燕疏仇创立飞云门,一时声名大噪。更有甚者,传说飞云将代嘉世,护佑苏棠。

要说燕疏仇这一生,绝对可称传奇。弱冠之龄登高手榜,位列第十六;二十三岁单刀入琅山,除匪寨救孤女,传为佳话;后从军驻守北燕边境,铁血七载,战功赫赫,毅然卸甲;而立之年开宗立派,飞云之名誉满武林,燕翅刀法为人称颂。

然而,燕疏仇恐怕万万没有料到,自己一世英名,既成于一刀,亦毁于一刀。

北燕战场,北燕皇子周泽楷挽大弓荒火,鸣镝箭出,啸若龙吟,穿云斩将!燕疏仇临危受命,于沙场阵中扶起军旗!

又一箭!名满北燕的角弓碎霜,透甲箭势如虎跳,竟然生生将燕疏仇佩刀“横云”碎穿!后虽得京师叶丞【这他妈都能是敏感词】相赐刀“鸿志”,却终究不及传世之横云。

飞云门兴立之后,门下弟子,连同依附于飞云门的众多家族为求讨好,四处搜寻锻造绝世好刀。终于,一门人几经周折,机缘巧合之下,得到了雷霆山庄昔年变故时流落在外的一卷刀谱。

这刀谱不过寻常刀谱,不及燕翅刀法万一,但其中偏偏夹着半张皮纸,上书四字——银刀猎寻。

至于这些人是因何得知猎寻藏于南疆百花谷的,李逢山直言,不知。再后来便是云罗西南那场山火,百年隐世宗派百花谷,就此付之一炬。

张佳乐心若止水,唯面色苍白若纸,喉间滚烫,几不能发声。

孙哲平亦不发一语,只从旁递上一碗冷茶,张佳乐牛饮而罢,方才涩声,道:“红衣教之乱平息后,应当仍有红衣教徒未被处决,关押于各处,这当中,也有昔日百花弟子,此次,便是他们将飞云门众领进南疆。

“这两名弟子,谎称一时鬼迷心窍,入红衣教做了错事,如今洗心革面,希望回到谷中毕生思过。然而百花师训,入世即无归路。如苏师姐,就算在中原被誉为‘毒仙’,亦不能自称百花弟子,所以师父直言拒绝。

“谁知当晚,一伙中原武林人士汇聚山前,倒不止使刀的,剑客尤多,造谣我百花谷与红衣教关联甚深,不由分说便要闯谷。这时,那三人假惺惺出面澄清,看样子拔刀就要自刎。师父怜他二人悔过,便答应他们重回师门。

“可就在受礼时,那二人使阴招重伤师父。虽则当即便被斩于刀下,但这道伤,却在之后的血战中尤其致命。也因着那俩杂碎,百花之毒尽数失效,只有一种例外,就是叶兄方才提及,血毒‘寸心’。”

言及此,张佳乐顿住话头,阖上眼睑,深吸一口长气。再睁眼时,眼眶已然泛红。他定住心神,这才继续。

“其实那鳞蛇,也不过是条寻常毒蛇,想来叶兄也该知道,苏师姐身边也有一条赤蛇,剧毒无比,常人触之即死。可寸心之毒,却实则还要毒上百倍,且仅秘传于历任谷主。

“之所以如此,倒并非寸心本身有何蹊跷,但凡常人,自小以毒淬血,十六年即成。只不过若想催发寸心,除百花谷鳞蛇蛇毒之外,更需要一件邪物为引,便是猎寻。

“邪刀威名,依附于百花,亦被百花克制。百年前,有掘墓人寻得邪器而不知,熔锻成刀,刀身银亮,以为神兵。谁知不久,掘墓人暴毙,这刀便被一家当铺收入库房。又不久,当铺起火,一伙贼匪盗抢宝物,见此刀,竟为其归属争执不下,自相残杀。在这之后,那刀几经辗转,所到之处俱起祸乱,血光不断。终于,师祖得此刀,上钟明山请教雷霆庄主,希望除去此刀煞气,这便有了猎寻。

“百花掌门,历代便是以生魂之血压制猎寻,毕生远遁红尘,以绝尘念,方能不被邪气所蚀。此刀如是,师父临终前与我说,有此结局,便并无意外,只盼我走出猎寻囹圄,放下仇恨,忘掉百花,享此一生。可为人弟子,血海仇深,如何能忘?!”

云外一声惊雷,此夜苏棠江上,骇浪惊涛。

 

柒、

得叶修一番规劝,张佳乐顾及孙哲平手伤,终究没有硬闯飞云门,而是暂且藏身兴欣,与孙哲平叶修一道,暗中探查蒙面人身份。

于是这便见到唐柔。

初见之日,唐姑娘身着红衣,眉眼俱似母亲。张佳乐看着她,便如同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苏芷柔。

百花谷遍野的红山茶,初春时节,师弟妹们一道玩闹一道摘花。往往苏师姐一声吆喝,大家收了竹筐,疯也似的跑往酒窖去,好不潇洒。

张佳乐坐在房梁上,手中是一小坛三十年的“逐烟霞”,老板娘称之为兴欣招牌,屹立苏棠酒业数十载。

这酒不同于百花谷的“五味子”,也不同于义斩楼记“红烈香”。入口醇正,回味绵甜,好似那山河浩荡,胜景烟霞,俱在这小小一坛。

张佳乐是爱酒之人,不似叶修这等外行,一碗下肚便知深浅。酒逢知己,老板娘豪爽馈赠,便有今夜佳饮。

只可惜,酒是好酒,独独缺了那份对酒当歌的恣意。张佳乐微眯起眼,猎寻在他膝头,银亮刀锋冷冽如霜。

百花谷事出之后,苏芷柔得知张佳乐将往苏棠,便教唐柔回过一趟京城,捎了封书信给他。信上所言,本欲亲自前来会面,又怕唐突,毕竟离谷时便在祖师祠堂立过誓言,一旦入世就再也算不得百花弟子。只得辗转以故友之名相邀,请张佳乐诸事毕后往唐府一聚。

此话说的含蓄,张佳乐心中却再明白不过。既有诸事毕后,便是叮嘱他,无论如何保重自身。这份惦念虽小,今时今日,此情此景,却实在沉重。

张佳乐虽则感动,却仍旧请唐柔转告:前尘尽去,本就不该有什么再见之期,况且如今境遇,故人相逢未免伤情,还是各安天涯为好。

倏尔一声吱呀响,孙哲平手握重戟推开房门,打断张佳乐无边思绪。后者提起猎寻,翻身落地,兀自坐在方桌上,一脚空悬,另一脚踏着长凳。

猎寻在他手边,映出窗外子月清圆。

“时辰尚早,陪我喝一杯。”他荡了荡手中酒坛,替孙哲平添上一碗烟霞。对方低声笑罢,将葬花靠在门边,只身踱进屋来,坐在桌旁。

那夜在江上,叶修蹲身察看断剑,又听张佳乐提及百花谷当夜执剑之人,连日一番留意打探,果被他们窥见端倪。

燕疏仇母家姓杜,现任家主杜琛乃是他表弟。百花谷出事时,杜琛连同杜家亲侍悉数出门在外。不久后杜琛回到苏棠,杜家便陆续有大夫上门。据府上仆役所言,伤势不轻。

张佳乐得知此事,截下他家一只信鸽。信上盖有翎印,纸张在手,轻薄若雪,乃北域名门雪翎宫特制。杜家根基之大,人脉之广,可见一斑。

然,更令人在意的却属信中所述——寸心之毒,当世无解。唯猎寻刀主心头血,每日服下,可续残命十六年。

“百花之毒,举世无双。可叹我谷中上下,除掌门弟子以外,俱不习武,为的便是斩尽尘缘,囚葬猎寻。然而江湖险恶,人心贪婪,终究辜负了师祖苦心。”说罢,张佳乐一声冷笑,仰头饮尽烟霞。

烈酒烫喉,吞咽时竟有几分似血,张佳乐抹净嘴边酒液,胸中如若火烧。他牢牢握住猎寻,眸光幽沉,音哑如砂。

“饶是内力雄厚之人,被猎寻所伤亦活不过百日。今夜,我便要用杜琛人头,祭我百花谷上下亡魂!”

 

捌、

夜深人静,寒风呼号,杜家宅院之内,东厢主卧灯火通明。一名瘦削男子靠坐于榻,此人脸色惨白,目无神采,乍看不似活人。

在他身旁,另一缁衣男子腰挎长刀,负手踱步。

“大哥!你要救我!连雪翎宫都束手无策,我是真的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屋外忽然亮起火光!人声喧哗,刀戟铿锵飞速掠近!只听榻上那人一声惊呼,竟是两眼一翻,昏死过去。

缁衣男子顾不上他,当即拔出腰间长刀,抬腿踹开两扇房门,闪身而出!

只见院门内外满地狼藉,孙哲平单手持枪,纵有伤在身,葬花悍勇如旧,以一当十莫不能退!此乃战场杀伐之风,寻常武者所未能见,是以为气魄所慑,志衰而力竭。

倏而眼前一道白光,缁衣男子即刻挥刀,便听耳边呛啷一声,荡若钟鸣!激如擂鼓!众人脑内晕眩,眼中皪皪莫能视物。

张佳乐银刀在手,猎寻连斩而下,或劈或刺,俱与对方长刀相撞!他招式沉猛,大开大阖皆不行变化,只劲道不减,威势刚猛,一连逼退对方数步!

只听他口中大声斥问,道:“杜琛何处!”

男子未有回复,倒是在他身后,东厢房之内,叶修肩扛一人,手握千机,悠悠走出。

“这半死不活的想来便是了。”语毕,他自不留情,手上一松,便将那昏死之人向着张佳乐凌空抛去。

万籁俱寂。原本呼啸的寒风在这一瞬戛然止息。张佳乐手起刀【很烦】落,血溅银锋,顷刻化作缕缕烟魂。

“燕掌门,北燕战场一别,数年未见,鸿志之刀可使得?”叶修笑吟吟道,仿佛眼下这剑拔弩张的态势,于他而言不过无物。

燕疏仇凝神定气,按下胸中血气翻腾,尔后抱拳,恭敬作揖,道:“叶盟主言重。叶丞【很烦】相所赠,自是宝刀。”

叶修伸手扶他,口中亦着笑语:“不敢,如今不过闲人,哪里受得起燕掌门如此大礼。只是敢问一句,掌门手中既为宝刀,如何南疆兴事,武林风起,俱系掌门一人。”

燕疏仇眼中闪过寒光,片刻,他收刀入鞘,昂然负手,朗声道:“此话燕某亦不敢当。”说罢,他转身面对张佳乐。

“舍弟糊涂,做下这许多荒唐事,如今身首异处,俱与旁人无由。百花一事,燕某御下无方,胸中有愧,自当广告武林,澄清张公子与百花谷所受之冤屈。但公子如今大仇得报,为免干戈,还请节哀。”

张佳乐闻言,目下扫过廊上诸人,凌然道:“燕掌门此话,便是要与杜家撇清干系。既然如此,若我今夜屠尽杜家满门,想来燕掌门也无异议。”说罢,他翻手提刀,露出腕间鳞蛇。

杜家亲侍老早便见过这毒物厉害,当即色变,恨不能退避三舍。

只听张佳乐低声冷笑,猎寻见血,又作鸦黑:“只是敢问燕掌门,那夜苏棠江上,行小人之径,欲刺我兄友二人者,该是何人!”

“自然便是燕掌门大驾了!”

屋檐高处,一青年朗声大笑,身手敏捷,翻墙而入,正是蓝雨阁副阁主黄少天。肖时钦站在檐上,见他动作,忍不住摇头叹息,末了亦是轻功落地,行至叶修身侧。

“刚到苏棠便听说杜家出事,连忙赶来,看来正是时候。”

燕疏仇漠然冷睥:“肖庄主,黄副阁主,二位俱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一言九鼎,不可儿戏。”

“我呸!”黄少天啐道,右手按住腰间冰雨。

“我便不知,燕掌门何时竟将我等后辈放在眼中了!掌门自是英雄人物,北燕战场何等威风,奈何偏被北燕皇子力压一头,跌了面子!叶丞【烦死我了】相好意赠刀,却被你视为耻辱。荒火碎霜何等宝物!肖庄主亲点录进了百兵谱,你心下嫉恨,放任手下巧取豪夺,四处搜罗当世名刀。杜琛那混账知你历来看不起蛮夷部族,仗势欺人,在云罗、南疆、漠北、东洲行迹尤恶。后又觊觎猎寻之名,致使百花谷承受无妄之灾。如今杜琛身死,死不足惜,燕掌门想用他一条贱命息事宁人,如此胸怀,少天佩服!佩服!”

黄少天此话不留半分情面,明嘲暗讽,直骂的燕疏仇面色青红。

肖时钦手腕一抖展开闪影,旋即上前两步,笑道:“少天这话说得就有失偏颇了。燕掌门素有侠名,行事俱是光明磊落,要怪就怪那杜琛。竖子不器,败了燕掌门名声不说,还惹上寸心奇毒,教燕掌门不得不趁夜袭击张前辈和孙将军。可惜,葬花霸道,伤了内劲又恰巧撞上叶神,唯恐不敌,这才惊慌逃走。哪能说是燕掌门的过错呢,掌门也是受害者。”

肖时钦言之凿凿,燕疏仇心下明了,避无可避,仰天大笑。他铮然拔出鸿志,刀锋灿然直指张佳乐。

“是又如何!老夫行走江湖多年,自问不曾错杀一人,所到之处行侠仗义!北燕犯我疆土,虽远必诛!云罗蛮夷小国,数年前竟也敢起兵攻至鞍关!百花兴炼毒物,与红衣何异!吾弟固然有错,如今亦身死猎寻刀下。燕某隐瞒身份夜探江舟,震伤孙将军左手,吾亦内功消减,否则方才,张公子以为如何能抗!如今诸君怒火滔滔,追究燕某过错,敢问,所言可有凭证!若有,可要如张公子所言,屠尽杜家满门,灭我飞云上下泄愤不成!如此行径,比之杜琛如何?!”

叶修道:“此乃百花与飞云血仇,张前辈意欲报仇,天经地义,吾等无权干涉。但倘若张前辈仗寸心猎寻起祸,叶某不才,必不能作壁上观。今夜冒昧前来,不过是为言明诸事。张前辈,孙将军手伤,雪翎宫或有可医。”

良久,张佳乐低声长叹,语出掷地,若有回声:“明日夤夜,飞云山饮风崖上,某愿请教燕掌门刀法!”

 

玖、

天雷忽起,大地浮沉!

暴雨肆虐,张佳乐提刀挥刻,罢了拂袖去,天地一狂人!

肖时钦立马于崖下,目光沉炽若有所思。在他身后,叶修赶到,只来得及瞥见崖上一道纵马离去的背影。

这一夜生死之战,张佳乐银刀煌煌,斩浪劈风,未逞猎寻凶刃之威,而承百花侠义之训,恩仇俱灭。

“刃出兴祸,斩伐妨主。如今也算应验了。”叶修低声兴叹。

肖时钦却是摇头。雷雨之中,雷霆山庄肖庄主凝眸片刻,尔后淡淡回驳二字:“当改。”

 

拾、

百兵谱,刀谱。

大凶之兵,以为猎寻者,得百花一脉承之。猎天地真纯,寻人间正心,虽有邪名而行侠道,为君子器。

 

-完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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